晚潮妈妈与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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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武中

一、

87岁的妈妈贴心口袋里的小布包中装着一枚“庐山孤军抗日纪念章”,我知道,这是妈妈手上 能够怀念自己爸爸的东西。

年6月至10月,爆发了中国抗战史上规模 的会战——武汉会战。中日两军整整激战了4个月,前后投入百多万军队。武汉会战落下帷幕,九江沦陷,但庐山上两个团将士虽身陷绝境,却士气旺盛,誓与日寇血战到底。这就是外公持有的那枚“庐山孤军抗日纪念章”的来历。

妈妈在武义县山港乡曳坑村出生长大。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山村。到外婆家拜年是我和哥哥姐姐妹妹最期望的,因为慈祥的太外婆,早已将鸡大腿放在自己床边的柜子里,我们一到,她满脸堆笑,掂着小脚,拿着剥好的白煮鸡蛋和大鸡腿,去厨房给我们烧面条点心。这碗点心,我们可以风卷残云吞进肚子。虽然妈妈一再叮嘱我们要留下鸡蛋或者鸡腿,但我们根本停不下来。慈祥的太外婆还有更好的消息告诉我们:豆腐娘已经烧好了,还有煮得一个一个洞孔毕现的雪菜豆腐。这些都将会让我的肚子涨得躺不下床。

曳坑村的盐卤制作的豆腐,那个鲜美的味道,其他地方无处可见,到了前些年,竟发展成名传遐迩的豆腐节,我想这肯定是我太外婆等几代人用心制作的结果。

吃完点心,哥哥坐到院落中心大厅的走廊石凳上,开始给大人小孩讲故事。他讲的故事,从《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到《巡检司大人用人记》,总是让人入迷。这时候,住在院落中间大厅后面独身的兴唐外公,双手捧着一个竹制的火笼,笑眯眯地走出来听故事。我听妈妈讲过,自己外公被抓壮丁后,所有的来信都是兴唐外公接收讲述和回信的。因此,我们对他敬重有加,总觉得他在徐家是最有学问的人,只有他才会让大家知道外公在哪里。每次哥哥看到他,总是站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边上。

故事讲完人散去,哥哥就会悄悄地问:“我外公有消息吗?”

兴唐外公很警觉地看看周围,然后悄悄告诉我们:“谁知道你外公在哪里呢?也许早就没了,也许去了台湾。”他那早晚眯着的眼里,永远也不会让你看到真正的结果。

曳坑徐家院落的格局和天井边上砌的大青石告诉人们,徐家有着不俗的历史。外公被抓了壮丁之后,徐家就此一撅不振。关于我外公的本事,我妈妈能告诉我的是,我外公能够在一个夜晚做好一双布鞋。听到这个,我忍不住笑起来,这算什么本事?出身山村只上过两年学的妈妈说,这个本事可不简单,村里的女人要花几天才能做出一双鞋子呢?外公和外婆就是在这样的山乡环境中走到了一起,过着天天厮守,生儿育女的温馨生活。

按照当年的政府征兵条例,家中但凡有青年达到参军年龄的,两兄弟必须有一人参军。保长通知太外婆后,太外婆哪里舍得儿子去当兵打仗?她让兄弟两人逃到山里去。但保长早已经派人盯着了,连村口都出不去。还是我外公有担当,他对自己的母亲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功唐还没成家,这个兵还是我去当吧。”太外婆对这个世道也无可奈何,流着眼泪答应了。可怎么对媳妇说呢?我外公说他自己去说。

外公是怎么和外婆说的谁也不知道。其实他知道自己和媳妇根本就说不通,他干脆狠心没跟媳妇说,他只告诉媳妇说自己要出去躲避几天。其实和太外婆及功唐弟弟商量好的当天晚上,他到了保长家里,求保长过几天到他家,告诉自己媳妇就说被抓了壮丁,让她好好在家带好女儿。保长对这个传说中一个晚上能够做一双布鞋的楞小伙子能够有此担当,也不由得另眼相看。过了两天,保长到徐家院子宣布了徐绍唐应征入伍的消息。这一突兀的消息对我的外婆打击太大了,她当场嚎啕大哭,情绪难以控制。保长也暗自叹息,他把功唐和兴唐叫到一边,告诫说,绍唐是为了你们去当兵的,你们要好好待她们母女。他知道兴唐胆小但识字,交待他今后部队有什么消息由他告诉徐家母女,不可乱说。

开始几年,外公的来信还是比较正常的,但到了年7月以后,外公的来信突然没有了。我的外婆在外公当兵的第四年因忧郁而去世。我的太外婆把苦命的外孙女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来抚养,徐家其他人也都疼爱她,虽然家里困难,但还是让我妈妈读了两年书。

随着全国解放的日子临近,大家都知道解放军在战场上大获全胜,有在国民党军队当兵的家庭每天提心吊胆。徐保长曾经来过徐家几次,到兴唐外公的房间内,关门嘀咕了很长时间。从此以后兴唐外公除了摇头什么也不说。

岁月如梭,我妈妈转眼已经18岁,出落成一位端庄大方的姑娘。土改工作队到村里的时候,妈妈还被选上妇女代表。

我爸爸和我妈妈相差几十里地,他们也没有认识的机会。我妈妈是先被我爷爷看中的。那年爷爷到丽水路经三港过渡船的时候,发现我妈妈端庄地坐在一边,脸上露着讨人喜爱的微笑。我爷爷生有五个儿子,老大就是我爸爸,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问我妈妈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我妈妈很有礼貌地回答了我爷爷的询问。我爷爷记下了曳坑徐家,没过几天,就人上门给我妈妈说媒来了。柳城离曳坑远近合适,又算得上是城里,而且那时我爸爸在公安局上班,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太外婆满心欢喜,爽快地答应了我妈妈的婚事。

其实爷爷家不富裕。在柳城南门老街有一所房子,十几个人挤在隔成6间的房子里,每间只有9个平方米。妈妈和爸爸仅仅见过几面,第二年嫁入曾家。妈妈为曾家生下 个曾孙之后,曾家因我妈妈给家族带来四代同堂而倍感欣慰。

爸爸年轻血气方刚,在公安局做文书工作。受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竟然一气之下辞职回家。在自然灾害严重,吃不饱饿肚子的情况下,爸爸和妈妈走上了去宁夏支边的行列。他们来到了多公里以外的宁夏,父母亲被安置到了平吉堡农场。初到农场,父母亲见到的满是荒山、土路、土坯房屋,宿舍里是连片的土坑,这与浙江青山绿水的故乡相比反差非常大。浙江青年就是在这种人烟稀少的荒原上筑渠挖沟,垦荒造田。两年后,我的父母选择了回归浙江故里。

从宁夏回到家乡不久,各种事情不断,作为母亲,需要操心的太多了。四个子女长大了,总不能永远窝居在只有9个平方米的两层木结构老街房子里。到大队(村)里申请,村领导的答复是你们自己找地块,反正城里没有一块空地,找到了地块村里批地址给造房子。听到这个回复,妈妈一刻也没有停顿,城里不行就找到南门外的菜地。可怜那间60平方米的地址,竟然找了五户人家才调换完成。造房子的日子里,妈妈挑石头运泥巴,到曳坑徐家划算栋梁木材,桩桩件件,没有一件事不是她操心的。

几十年后那幢泥墙房子被镇政府定为3级危房,我在镇里 个签了拆建协议,经县规划部门审批后建成了徽式小楼,目的就是让妈妈能够住上好房子。

面对任何艰难困苦,妈妈都是以她的从容来应对。那怕是多年后,那个永远让她梦牵魂绕的外公,她也没有乱了自己的阵脚。

大陆与台湾实现“三通”后,柳城老街金姓街坊的爸爸从台湾传来消息,不久他们父子团圆了。心存幻想的妈妈请金姓街坊帮忙打听自己父亲的消息。金姓街坊和他的父亲也热情地答应了,结果自然是无尽的等待。

过了若干年,有一天妈妈突然高兴地对我说外公有消息了。我十分意外,问听到了什么?妈妈告诉我说,是乡政府的人到曳坑徐家调查外公的事了,据说外公还活着,并当了不小的官。又过了几年,我考取区公所报道员,有机会与乡政府负责统战工作的人接触。他们说曾经对有可能到台湾的军职人员进行过调查统计,里面却没有曳坑的徐绍唐。随着年龄的增大,妈妈对外公的怀念与日俱增,我却不忍心说破政府调查的实际情况。

事情的发展往往是出人意料的。有一天,我妈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爸爸不停地催促她赶紧去见兴唐外公。妈妈从三十里外赶到时,只见兴唐外公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老人要寿终正寝了。妈妈向兴唐外公苦苦哀求,请他告诉自己爸爸的下落。兴唐外公气若游丝,递给妈妈一把铜的老式插锁,让我妈妈打开他床头边的那个小柜子:“你爸爸的事情你自己看吧。”柜子其中一格放着一本红皮小本子,他让妈妈打开,中间夹着一封信。打开那封信,读过两年小学的妈妈,阵亡通知书几个字还是认识的。一时间,我妈妈无语地呆在当场!兴唐外公 一句微弱的声音传来:“宝莲,你也别怪我,别怪那个老保长。我们都是为你好!”

那年,兴唐外公收到阵亡通知书,解放的日子已经很近了。他把那个老保长找来,两个人在房间里商量了半天, 达成共识,决定隐瞒这个消息,不要让我外公 的女儿背上国民党军人后人的包袱而抬不起头。

叮咚一声,信封里那个“庐山孤军抗日纪念章”掉到了地上。那声音,在兴唐外公住的黑暗的小房间内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响亮!

对我母亲来说,得到自己父亲的最终消息,一辈子的等待得到了一个真实的结果。她把这封信和纪念章拿来给我看。我告慰她老人家说:“我们家竟然有一位抗日军人,这是值得欣慰的!”听我这么一说,我妈妈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想了很久对我说:“通知书上说,我作为家属,是不是可以申领抚恤金?”

对妈妈的天真的想法我哑然失笑,我说这个抚恤金要领也得到台湾去领,这是不太可能的。过了几个月,我从金华回家时,妈妈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那信封吓了一跳,落款竟然是“国民党国防部”。我赶紧展开看,这才明白,原来母亲找来一个小时的同学,让他给台湾当局写了一封信,意思是自己爸爸作为抗日有功人员,阵亡后没有领过政府的一点抚恤,能不能给予适当的补偿?

我看了有点哭笑不得。但回信却很有意思,在对外公抗日经历表示敬意后说,关于抚恤金,因为两岸现状关系,只能表示抱歉。我想那个人也是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才给我妈妈回了这份来信吧。毕竟是马英九时期吧,否则,我想也不会有这封回信。

后来妈妈和我说:“其实我压根就没想要他们的抚恤金,只是这么多年了,台湾为什么还不回归,两岸为什么还不统一呢?”这个认识,真的让我对已经八十高龄的妈妈另眼相看。

现在我妈妈的日子过得很好,每个月领取失地退休金,政府和村里对60岁以上的老人发放固定的大米和其他生活必需品。有一次下大雨,门口大溪大水满上大路,我家房子就建在大路边,厨房桌凳都已经漂浮起来了,我妈妈还在家里睡觉呢,镇长带人守在我家门外,敲门及时让我妈妈撤离。如今我87岁的妈妈,过着平平和和,踏踏实实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话说:“现在的日子真好!”

自从接到海峡对岸的回信后,在我们儿女面前,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外公。但有一次从口袋里掏东西,那个用布包好的“庐山孤军抗日纪念章”掉落下来,我就知道,年迈的妈妈心中,那是她永远的痛!看着日渐衰老的妈妈,想着妈妈和外公只能在梦中相会,我忍不住阵阵心酸……(题图由CFP提供)

作者简介:曾武中,文学爱好者,数十年来一直坚持业余创作,有散文、小说刊发于各类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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